現(xiàn)代性元素是從何時進入到中國公眾視野的?這是個很難以具體時間來界定的問題。但是,從某一個收藏類目著眼或許可以看到一條有趣的軌跡,比如說紙幣。
中國的宋代最早在世界上使用紙幣,稱為“交子”。北宋的官交子用六塊銅板,以黑、藍、紅三色套印,其圖案極為繁多。各種神話、歷史、民間故事成為圖案內(nèi)容,如孟嘗還珠、孟子見惠王以及八仙、三國等,早已世代相傳。而各種寓意吉祥的圖案如龍鳳、夔皋、祥云、花草,廣泛運用在各類紙幣當中。據(jù)說藝術造詣頗高的宋徽宗趙佶影響了宋代各類藝術包括紙幣圖案的風格。但是,紙幣的功用畢竟在于流通,權威性、公信力和辨識度是關鍵要素。手里握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鈔票,卻要花費不少時間去區(qū)分真?zhèn)魏兔嬷,這與貨幣本身的實用功能不符。因此,紙幣圖案逐步簡化,從而具有了某種符號化屬性。最常見的中心圖案逐漸固定成為農(nóng)耕圖、放牧圖、小橋流水、恬靜鄉(xiāng)間,龍鳳和長城更是成為中國的形象符號。
一列在煙云中穿行的火車
上海市銀行博物館收藏的一枚浙江興業(yè)銀行五元紙幣,1907年成立時發(fā)行,對稱的雙龍戲珠圖案下面印有“浙江興業(yè)銀行上海通用銀元”字樣。正面圖案同時印有銀行大樓和火車。巨大的火車頭吐出濃煙,穿行在農(nóng)田中間,農(nóng)業(yè)社會與工業(yè)化的代表形象并置,這在當時也算是頗為新奇的設計,其中流露出明顯的現(xiàn)代氣息。這是與傳統(tǒng)中國的文化圖像迥然不同,火車帶著它的異質(zhì)性和新奇性在農(nóng)耕社會的版圖上劃出一道現(xiàn)代痕跡。
談到工業(yè)化或是現(xiàn)代性,火車是最先反映在大眾頭腦中的符號化圖像。在印象派畫家莫奈的畫作中,火車經(jīng)常出現(xiàn),迎面駛來的蒸汽機車冒出滾滾濃煙,它是新技術、快速度和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象征。莫奈的這一系列作品最終完成于1875年,這時工業(yè)化浪潮已經(jīng)從西方蔓延開來。
非常湊巧的是,次年也就是1876年7月3日,中國第一條營運鐵路——吳淞鐵路在上海建成通車。不過,這條鐵路的建設充滿傳奇。作為英商代理人的怡和洋行以建設一條從吳淞到上海的“尋常馬路”為幌子,修成這段全長14.5公里的鐵路,沿途僅設有三個車站。從當年照片可以看出,普通民眾對于這個吐出濃煙的龐然大物充滿好奇,而它飛快的速度所帶來的便利更是激發(fā)了他們的興致。每天,成千上百的民眾來到鐵路沿線看熱鬧。從試運行開始,人們就紛紛乘坐火車,“游鐵路”成為當時上海人的生活時尚。不過,這條短命的鐵路存在不過一年,就被清政府以28.5萬兩銀子贖回并拆除。先斬后奏當然惹惱了當局,而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來自觀念的障礙,他們認為火車這種怪物屬于“奇技淫巧”,修建鐵路會“失我險阻,害我田廬,妨礙我風水”。
但是,現(xiàn)代浪潮還是到來了。二十年之后的1897年,時任鐵路大臣的盛宣懷奏請清政府再建淞滬鐵路,基本沿用吳淞鐵路的路線,只是將終點延伸至河南北路;疖囀沟弥袊藢τ跁r間、空間有了新的認識,出行方式的變化也在逐漸改變著中國人的生活觀念。民眾也從當初的抵觸變?yōu)楹髞淼倪m應和歡迎。新感覺派作家劉吶鷗在小說《風景》里描述了乘坐火車的感受:“人們是坐在速度的上面的。原野飛過了,小河飛過了。茅舍、石橋、柳樹,一切的風景都只在眼膜中占了片刻的存在就消滅了。但是,這里,在燃青手中展開的一份油味新鮮的報紙上的羅馬的兵士一樣的活字卻靜靜地,在從車窗射進來的早上的陽光中,跟著車輛舒服地動搖、震動著!
到后來,火車形象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紙幣上,其中尤以交通銀行的紙幣最具代表性。翻看歷年紙幣拍賣圖典可以看到,在交通銀行發(fā)行的許多紙幣上,火車的形象不再模式化,占據(jù)畫面的不只是冒著濃煙的火車頭,而是整列長長的火車,或近景或遠景,穿行于工廠區(qū)和峽谷間,行駛在高架鐵路橋上,又從廣垠的農(nóng)田中間駛過。火車不僅是現(xiàn)代性的象征之一,它本身富于動感的形象更是充滿活力,牽領它置身的世界從靜謐緩慢轉(zhuǎn)入快速急進的狀態(tài)。
在上海市銀行博物館收藏的一枚交通銀行發(fā)行的壹圓紙幣(1909年)上,正面圖案印有雙龍和大清龍旗,背面則將鐵路、輪船、碼頭和都市建筑集于同一畫面,交通銀行原為清政府郵傳部經(jīng)營鐵路、航運、郵政、電訊等事業(yè)的專業(yè)銀行,成立于1908年。誠然,這樣的圖案是交通銀行對其業(yè)務領域的一種宣傳,但這類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社會的嶄新圖景,也透露出彼時的中國對于變革的隱約期待。
從帆船到巨輪
1832年6月,盤桓在吳淞口附近的外國小艇盡管被漁民們看在眼里,卻并沒有引起多大注意。他們不知道在長江口停泊著一艘更大的輪船——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阿美士德號。小艇上的是林賽和他的副手郭士利等人,他們在搜集中國沿海的情報。盡管被驅(qū)趕,他們卻故意拖延了兩個月,直到摸清上海的地形和港口情況才離開。郭士利在日志里記載了上海港日進出帆船400余艘的盛景,他們?yōu)楹雎赃@個重要貿(mào)易口岸感到懊惱,也為這次發(fā)現(xiàn)欣喜不已。十年之后的1843年11月17日,中英執(zhí)行《南京條約》的附加條款,約定上海開埠,自此,上海逐漸成為中國和遠東最重要的商業(yè)和金融中心。
按照馬丁·克里斯蒂安等所著的《大歷史》中的說法,從16世紀開始,整個世界進入了一個全面交換的網(wǎng)絡,從生態(tài)交流到貿(mào)易發(fā)展,中國當然并不是隔離于這個趨勢之外的。15世紀初,鄭和就率領浩大的船隊開始了海上之旅,這支由208艘木質(zhì)帆船和28000名士兵組成的船隊,航行時間持續(xù)長達28年。而在16世紀這場全球貿(mào)易當中,中國依靠絲綢和瓷器換得大量白銀,國力之強盛無出其右。絲綢之路一直是一條把中國與世界連接在一起的通道,只是后來關上了通往世界的大門。雖說從封閉中走出來的姿態(tài)是被動的,但中國又開始重新建立起與世界更廣泛的聯(lián)系。18世紀始于物質(zhì)、技術和貿(mào)易的工業(yè)化浪潮,同時帶動了人類社會的思想文化及觀念的融合與改變。
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使用鋼版雕刻印刷技術印制的紙幣是大清銀行兌換券(1908年),雖說是由美國雕刻大師海趣主持設計的,也依然采用了傳統(tǒng)的中國圖案,其中就包括帆船。但是,隨著貿(mào)易通商的逐步擴大,具有現(xiàn)代化色彩的巨輪開始在紙幣中現(xiàn)身。
上海市銀行博物館收藏的一枚面值為壹佰枚的銅元票,由浦東銀行于1931年發(fā)行,票面上端印有停泊于黃浦江邊的巨輪,遠景為外灘建筑群,近景則是碼頭場景,工人們正在忙碌地裝卸貨物,這樣一種宏大的景觀展現(xiàn)出作為大都市的上海之繁榮。上海的水運在宋代已經(jīng)具有較大的貿(mào)易吞吐量,黃浦江天然具有連接海上和內(nèi)陸的航運優(yōu)勢,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已經(jīng)成為遠東的航運中心。1918年,江南制造總局為美國政府運輪部制造了4艘排水量為14750噸的運輸船,在海內(nèi)外引起很大轟動。
大街上的現(xiàn)代生活
在新感覺派作家那里,風景是上海的獨特性之一,劉吶鷗寫了名為《都市風景線》的小說集,穆時英有一個短篇小說直接命名為《街景》。按照我們通常的理解,風景對應的是自然界,經(jīng)過人類眼睛的觀看,它們具有了更多審美和文化的意義。在都市當中,所謂風景完全是人造的,在這些作品中它們被賦予了與自然風物相當?shù)牡匚,可見城市街景成為現(xiàn)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風景也同樣是紙幣上最常出現(xiàn)的圖像,因貨幣的法定性特質(zhì),這些風景大多采用全景式的,闊大而莊重。以上海市銀行博物館收藏的廣東銀行“上!钡孛紙A券(1920年)為例,紙幣正面是外灘的風景,左側(cè)是萬國建筑群,正中間是開闊的街道,右側(cè)江岸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只,景深處則是綿延的江面和建筑,這與我們今天看到的外灘風景基本相似。由于廣東銀行總行設立于香港,紙幣背面印有香港島景。這張紙幣印刷精美,雕刻版的觸感極其細膩。
當年,外灘在一片荒蕪的灘涂上拔地而起,很快就成為聞名中外的都市景觀?梢哉f,現(xiàn)代與以往生活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大街,寬闊的大街把一個個封閉體從城市的各個方向和角落連通起來,人們的生活演變成流動的形態(tài)。通過閑逛和觀看,帶來新奇感的街道、人群和商品,把無數(shù)具有夢幻色彩的印象和片斷層層疊加在人的視覺和記憶當中。所以,在談到巴黎時,本雅明說“巴黎人將街道變?yōu)槭覂?nèi)”,街道就是個人生活的延伸,如果說人是島嶼,街道就是把一個個孤島連成一片的水域通道。在穆時英的《街景》中,人物和風景片斷完全是蒙太奇式的拼疊及閃回,思念故園的金發(fā)修女、老乞丐、巡捕、開車預備去野餐的男女、站在商店櫥窗前觀看的女郎,這些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本身就是風景,他們的日常生活不可避免地同街道連結在一起。
當然,新感覺派小說里那些活色生香的生活細節(jié)和片斷不可能印制在紙幣上,但是,一些老上海舞廳的代價券卻呈現(xiàn)出生動活潑的人物和情景。比如仙樂、國聯(lián)、綠寶、米高美等舞廳,畫面上除了跳舞男女,還有樂隊、歌女等等。
至今,街道仍然是上海最有意思的去處,除了外灘、南京路、淮海路這些旅游者不會錯過的大街,那些更適合行人游逛的小馬路遍布市區(qū)。它們就像是一條又一條毛細血管,為城市輸送血液和養(yǎng)分,也使得整個城市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和變化不居的動感,形成一種錯綜回環(huán)的迷宮式結構。如果作為旅游者的你走在街上,卻有一個上?谝舻娜讼蚰銌柭,不必為此感到驚奇,很多當?shù)厝俗哌^的街道也十分有限。假如他們偏離了慣常的生活軌跡去到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地方,就與到一個陌生城市沒有太大區(qū)別。這或許正是大都市令人困擾又充滿魅惑之處。
來源:金融時報-中國金融新聞網(wǎng)